雨水顺着屋檐滴落打湿了柳逢春袖口的补丁。
他坐在巷口油灯下低头盯着账册上那一行数字笔尖悬在半空久久未落。
四成。
漕运损耗竟高达四成——这数字像一根烧红的铁针狠狠扎进他的太阳穴。
他记得太清楚了当年兵部军粮调拨惯例损耗不过一成五朝廷明令不得超过两成。
可眼前这笔账堂而皇之地记在“官粮转运”名下数额庞大盖着户部支度司的印鉴却无人质疑。
他手抖着翻开随身携带的一只破旧布包取出几本泛黄的册子。
纸页早已发脆边角卷曲是他被罢官那夜从兵部账房偷偷带走的原始抄录。
指尖翻动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直到停在一页标注为“嘉和十七年秋北境军粮拨付实录”的记录上。
他的呼吸骤然停滞。
同样的时间同样的起运地同样的承运字号——甚至那艘沉没于黄河渡口、导致三千石军粮“意外损毁”的漕船编号都一模一样。
而当年正是这一笔账成了扳倒安国公府庶夫人苏氏的“铁证”。
罪名是贪墨军粮中饱私囊。
她被当众褫夺诰命幽禁至死连带着女儿苏锦黎在府中二十年如履薄冰。
可现在这些数字告诉他:当年根本没有贪墨。
有的只是系统性的造假用一张张看似合规的账页将无辜者钉死在耻辱柱上。
冷汗顺着额角滑下混着雨水滴在账册上晕开一团墨迹。
柳逢春猛地合上册子喉头一阵发紧。
他想起自己曾是兵部最年轻的账房主簿自诩清廉守则一笔一画皆依律而行。
可就在那些看似寻常的勾稽之间他亲手核算过这笔“损耗”签字画押呈报御前。
他是帮凶。
不是被迫而是盲目。
不是无知而是选择不去深究。
因为他知道得太少也因为……他知道得太多却装作看不见。
灯芯噼啪一声炸响惊醒了他。
他抬起头望向雨幕深处。
远处城楼轮廓模糊唯有七王府方向灯火未熄仿佛一座孤岛立于黑暗之中。
他缓缓站起身将所有账册仔细包好抱在怀里像护着最后一丝良知。
天还没亮细雨仍下。
侧门守卫正要驱赶这个衣衫褴褛的老账房却见他双膝一弯跪在湿冷石阶上。
“草民柳逢春有旧账数十册愿献于王妃。
”他的声音沙哑却不容忽视“其中所载皆为以墨杀人之术。
” 消息传入内庭时苏锦黎正在批阅各地复籍文书。
她抬眸片刻只说了一句:“带进来去暖阁。
” 暖阁炭火正旺茶香氤氲。
她没有问他是谁也没有提他曾任职兵部。
只亲自斟了一杯热茶递过去。
“你说你想赎罪?”她翻开一本账册目光落在一行虚增运费的记录上语气平静“那就告诉我他们是怎么用墨笔杀人的。
” 柳逢春握着茶碗指节发白。
热气熏上脸却驱不散心底寒意。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讲。
“虚增损耗是最粗浅的手法……但真正厉害的是‘循环转账’。
同一笔银子经三四个空壳商号来回倒手最后回到原主腰包账面上却显示已用于‘工役开支’……还有‘阴阳字号’明账记减暗账记增;‘跨年挂账’把今年亏空挪到明年再编个灾情或战事遮掩……” 他说一条苏锦黎便命人记一条。
整整十三种手段每一种都配有真实案例源自他多年积累与昨夜核对。
末了她合上册子轻声道:“这些够写一本书了。
” 三日后《账蠹十八式》悄然现世。
无署名无刊印标记却在户部小吏间私下传阅在监察院案头静静摊开甚至出现在各大书院经济科的讲义之中。
与此同时京畿织造局的夜课仍在继续。
谢兰舟站在昏黄灯光下看着一名女工颤巍巍写下自己的名字——林二丫。
女孩忽然愣住抬头看向工牌上的欠款栏又低头看自己记下的工时。
“不对……”她喃喃道“我做了十九天零七个时辰怎么会欠二十两?” 她鼓起勇气上报换来的是管事一记耳光。
“贱婢也敢质疑账目?滚!” 谢兰舟没说话。
当晚她召集百名女工统一申报“工时误差”并请来柳逢春协助核算。
三天后结果出炉:三年累计克扣薪银八万三千余两平均每人被剥去两年口粮。
联名状递至监察院那日陆知微当场拍案立案并当众宣布:“今后凡女子诉薪一律免保人。
” 风越刮越急。
而在户部西角一栋久无人居的档案房里积尘覆盖的柜架之间一只沾泥的靴子踏了进来。
周怀安拂开蛛网目光落在角落一只锈锁铁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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